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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[古典]品花宝鉴(全)-3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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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五十四回才子词科登翰苑佳人绣阁论唐诗

    话说子玉得了琴言和词之后,悲楚了好几日。又想起那个梦,见琴言十分憔
    悴,不知是何吉凶,只是郁闷不解,终日精神涣散,涕泪沾巾。

    一日,梅学士的家书回来,与颜夫人说在任上很好,也取了多少真才实学的
    士子。现今有个进士,保荐博学宏词进京,托他带了三千金回来。说子玉年已十
    九,可以完婚,若要等我任满回来,要到明年冬天,适或又有调动。更觉迟了。

    况王质夫又系至亲至好,一切可托仲清料理,不丰不俭,叫颜夫办了这件亲
    事。

    又与子玉一个谕帖,说近日寄来诗文颇有些进境。

    今秋有宏词之试,你要自己明白,如可以自信去得,即求人保荐。如果不能
    自信,也不必好此虚名。颜夫人问子玉道:「你父亲问你信得过再去,信不过就
    不用去,你是怎样?」子玉道:「自信呢,也拿不稳必定可龋但如我这样的也多,
    就考不上,也没有什么不是处。」颜夫人请文辉来商量,将家信与他看了。文辉
    道:「方才亲家与我的信,也是这些话。我去年就来问过的,我那里是早已预备
    停妥,不论迟早,总在八九两月之内罢。至于考是必要去的,这有什么自信不自
    信,这事也在我,表妹不必费心。剑潭、恂哥也都要去的,一同求人保荐就是了。」

    颜夫人道:「至于子玉的姻事,妹子实在不在行,也没有一个料理的人。总
    求表兄事事说明,应该怎样,我们这里就遵着办,倒不要含糊才好。」文辉道:
    「这事也没有一定的办法。我们这样局面,太省也省不来,外面的排场是必要的。
    剑潭倒还明白,表妹一切吩咐他就是了。」坐一坐,别了颜夫人回去,将子玉、
    仲清、王恂托了刘尚书保了。

    考期三日前就忙乱起来,各士子投印结,买卷子,海内文人纷纷拥挤,自致
    仕先达以及布衣,共有七八百人。子云托人保了次贤,次贤忽然的抱病起来,不
    能赴考,子云甚为太息。

    初九日派了几位阅卷大臣,苏候又做了总裁,华公子派了搜捡官,徐子云派
    了收卷官,刘文泽派了弥封官,张仲雨派了巡罗官。初十日一早入场,首试题目

    是《拟汉诏》、《拟唐疏》、《五经条解》、《五代南北朝年号考》、《治河策

    》、《问酌六科则例》《增损盐法利弊》、《正本清源论》八题。二试是《
    大礼赋》、《大乐赋》、《大?L赋》。三试《拟杜少陵北征诗》、《韩昌黎南
    山诗》,皆依元韵。这三场子玉甚是得意,第一试共有八百人,就贴去了五百,
    第二场止三百名了,第三场出榜时,只取了六十名。王恂已被落,高品取在四十
    九,仲清取在二十七,子玉取在第二。另期殿试,子玉文星照命,也占鳌头,共
    取了三十二名。仲清、高品才高运蹇,皆被落。此科最年轻者就是子玉一人,授
    了编修之职,颜夫人好不喜欢。正是身经三试,压倒群英,比中状元难得多了。
    子玉见仲清、高品、王恂等落第,心甚不安,并不以此自得,反谦谨了许多。拜
    了保荐老师刘尚书,是熟极的,及谒阅卷老师,苏侯见了子玉,就想起子云之言,
    真是吉星鸾凤,喜不可言。王文辉与陆夫人心中半喜半闷,喜的是子玉考中,闷
    的是王恂、仲清不中,但接着要办女儿的喜事,也就喜多闷少。

    一日,王恂的妻子孙佩秋与仲清的妻子蓉华,到琼华房里来贺喜,蓉华道:
    「妹夫恭喜,压倒了天下英才。如今是玉堂金马,才子神仙,比今科鼎甲还要体
    面了好些,这是妹妹的福气,我如何比得上来?」佩秋讲道:「二姑爷真是天下
    第一个才子,我听这些赴考宏词,从前中过鼎甲,点过翰林的也有在内,也考不
    过二姑爷。二姑爷不是名闻天下么?状元三年出一个,这宏词科是十年考一回,
    不比中状元强得多了?」你一句,我一言,把个琼华说得脸红,又不好回答。心
    上虽是喜欢,但未过门,如何可以公然领谢?只得手拈衣带,低头不语。姑嫂二
    人见他不好意思,就不说了。

    蓉华见他妆台上摆设得甚是精雅,见桌上有一本诗集,蓉华翻看时,是南海
    杜军门浣白夫人的诗草,蓉华道:「这浣白夫人诗怎样?」琼华道:「诗也做得
    好,就是不脱闺门气,无甚体裁。」蓉华道:「你看那些题词呢,要算谁的好?」

    琼华道:「那瑶因女史十首七绝,就做得好。还有那浣香、浣兰这几首七律,
    真是绣口锦心,香因慧果,这两人不知是那里人?」

    蓉华道:「这两人我七月内都曾会过,有他们的诗么?我前日倒没有细看。」

    琼华翻了出来,蓉华看了道:「果然。这浣香、浣兰是苏年伯苏侯的女儿,
    浣香嫁与华家,浣兰就是田春帆新娶的夫人。这两姊妹真是才貌双全,世间少有
    的。」

    琼华道:「就是他们么?怪不得母亲回来这么夸奖他们。」佩秋道:「他们
    姊妹倒像双生似的,一模一样,比二位姑娘生得还要像些。」蓉华道:「我们虽
    是亲姊妹,其实不很像。你看二姑娘的秀艳风韵,倒像隐在肌肤眉目里面,像个
    碧纱笼罩着牡丹花,那花情、花韵,隐隐的要透在外面,然却不露出来。我近来
    已是老干横斜,绝无姿态。你不见我面上,颧骨也要显出来了。」佩秋道:「这
    是你近来瘦了些,终是有个外甥,自然累得慌了。我看苏氏姊妹,浣香华妍,像
    朵白牡丹。浣兰清艳,像是粉芍药。袁绮香像莲花,香能及远,觉有潇洒出尘之
    致。」

    蓉华道:「刘大嫂呢?」佩秋道:「刘大嫂倒像碧桃花儿似的。」琼华笑道
    :「刘大嫂小小巧巧,绝像樱桃花。他又会笑,又像含笑花。这个人最有趣的。」

    又问蓉华道:「那浣白夫人诗你题没有?我打算也要题一首。」蓉华道:
    「我实在心绪不佳,做出来也是不好,不如藏拙为妙。你是题的什么?你的歌行
    最好,自然是长古了?」琼华笑道:「我昨日胡乱做了一篇,要哥哥改改,他倒
    说好,就这么样。我细看实在不好,要重做了,还得姐姐润色润色。」蓉华笑道
    :「要我润色,那就请着了铁匠,点金成铁了。」佩秋道:「我看学做诗也不容
    易。人说‘熟读《唐诗三百首》,不会吟诗也会吟’。若说《唐诗三百首》,我
    就很熟的,就是不会做诗。」蓉华道:「你是不肯做,做了又不肯给人看。前日
    你的《七夕》诗,我就看得很好。

    为何有这样诗才,要秘不示人呢?「佩秋笑道:」我何曾做什么《七夕》诗?

    你从何处看来?「蓉华道:」我听哥哥念的,还赞得了不得,这是谁做的呢?

    「佩秋笑道:」或者就是你哥哥做的,做得不好,就说是我做的了。「琼华
    笑道:」嫂嫂,你说三百首很熟,你得意是那几首?「佩秋笑道:」我最爱念的
    是七绝杜牧之的几首,‘折戟沉沙铁未销’,‘烟笼寒水月笼沙’,‘青山隐隐
    水迢迢’,‘落魄江湖载酒行’,‘银烛秋光冷画屏’,李义山之‘君问归期未
    有期’,温飞卿之‘冰□银床梦不成’。七律是李义山的《无题》六首,与沈佺
    期的‘卢家少妇郁金堂’,元微之的‘谢公最小偏怜女’。五律喜欢的甚多。七
    古我只爱《长恨歌》、《琵琶行》。五古我只爱李太白之‘长安一片月’与‘妾
    发初覆额’两首。「蓉华道:」你喜欢,我也喜欢些。五古如孟郊之‘慈母手中
    线,游子身上衣’,杜工部之‘侍婢卖珠回,牵萝补茅屋’,写得这般沉痛。七
    古如李太白之《长相思》、《行路难》、《金陵酒肆》,岑参之《走马行》,杜
    少陵之《古柏行》、《公孙大娘舞剑器》,韩昌黎之《石鼓歌》,李义山之《韩
    碑》。

    五律如‘山中一夜雨,树杪百重泉’,‘星随平野阔,月涌大江流’,‘时
    有落花至,远随春水香’,‘承恩不在貌,教妾若为容’。七律如崔颢之‘□荛
    太华俯咸京’,崔曙之‘汉文皇帝有高台’,李白之‘凤凰台上凤凰游’,你倒
    不得意么?「佩秋道:」我也有得意的,譬如那大家的诗力量大,我就不能学他。
    若小巧些的,意远情长,还容易领略些。「琼华道:」《唐诗三百首》,真是全
    唐诗中的精液,而温李七古止载义山《韩碑》一篇,便于初学津梁。若以的看去,
    一诗有一诗的好处,亦不可以优劣论。但我看时人多好做七律,以其格局工整,
    可以写景,又可以传情,无如诗中最难学的就是他,我倒怕做,只好做七古。

    唐诗中的七古佳者亦难尽述,即如《三百首》中,如岑参之《白雪歌》内云
    :北风卷地白草折,胡天八月即飞雪。

    忽如一夜春风来,千树万树梨花开。

    散入珠帘湿罗幕,狐裘不暖锦衾保将军角弓不得控,都护铁衣冷犹着。

    写塞外胡天,偏用梨花、珠帘、罗幕、狐裘、锦衾、角弓、铁衣等字相间成
    文,便成了清清冷冷的世界,妙在言语之外。

    高适之《燕歌行》云:

    战士穷边半死生,美人帐下犹歌舞。

    写得军中苦者自苦,乐者自乐。王维《洛阳女儿行》云:画阁珠楼尽相望,
    红桃绿柳垂檐向。

    罗帏送上七香车,宝扇迎归九华帐。

    春窗曙灭九微火,九微片片飞花琐。

    戏罢曾无理曲时,妆成只是薰香坐。

    写女儿之娇艳自然,不同年年金钱代人作嫁的光景。若沉痛悲凉,则莫如老
    杜之《兵车行》、《哀江头》、《哀王孙》等篇。

    人说李、杜诗格不同,我说杜诗也有似太白处,其《寄韩谏议》云:今我不
    乐思岳阳,身欲奋飞病在床。

    美人娟娟隔秋水,濯足洞庭望八荒。

    鸿飞冥冥日月白,青枫叶赤天雨霜。

    玉京群帝集北斗,或骑麒麟翳凤凰。

    芙蓉旌旗烟雾落,影动倒景摇潇湘。

    星宫之君醉琼浆,羽人稀少不在旁。

    似问昨日赤松子,恐是汉代韩张良。

    不绝似太白么?还有韩昌黎《谒衡岳庙》与《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》诗,绝
    似少陵。不知二公当日有意摹仿,还是无心相像的。「蓉华道:」你真论诗真切,
    将这些议论倒可以做一本诗话出来。「佩秋道:」我也看得出,却论不出来,说
    不真,说不透,倒教人驳起来。「琼华道:」五律自然以真挚为贵,其余写景写
    情总也容易,如杜少陵之: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。

    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。

    烽火连三月,家书抵万金。

    白头搔更短,浑欲不胜簪。

    四十字至情至语,为五律之冠。七律格律甚多,似以浩气流转为上。以我的
    见解,首举一首为格,我想如祖咏《望蓟门》云:燕台一去客心惊,笳鼓喧喧汉
    将营。

    万里寒光生积雪,三边曙色动危旌。

    沙场烽火侵胡月,海畔云山拥蓟城。

    少小虽非投笔吏,论功还欲请长缨。

    这个格律最妙,后来仿者甚多。如杜工部之‘风急天高猿啸哀’,‘花近高
    楼伤客心’,‘岁幕天涯催短景’,‘群山万壑赴荆门’,柳子厚之‘城上楼高
    接大荒’,刘禹锡之‘王?F楼船下益州’,李义山之‘猿鸟犹疑畏简书’,皆
    是此格。

    此数首为一律,亦像一手。七律中亦有最真切者,如白香山之《望月有感》
    云:时难年荒世业空,弟兄羁旅各西东。

    田园寥落干戈后,骨肉流离道路中。

    吊影分为千里雁,辞根散作九秋蓬。

    共看明月应垂泪,一夜乡心五处同。

    这纯是血性语,几于天籁。香山诗当以此为第一。「蓉华道:」此是遭遇使
    然,所以人说穷而后工。「琼华道:」穷而后工也是有的。然后人未尝无此流离
    之苦,他却不能如此写,倒不写真情,要写虚景,将些凄风苦雨,和在里面,虽
    也动人,究竟是虚话,何能如此篇字字真切。「佩秋笑道:」我就不喜欢这等诗,
    若学了他,不是成了白话么?「琼华道:」诗只要好,就是白话也一样好看。若
    极意雕琢,不能稳当,也不好看,倒反不如那白话呢。你看岑参《逢入京使》那
    一首:故园东望路漫漫,双袖龙钟泪不干。

    马上相逢无纸笔,凭君传语报平安。

    再如王维的:

    独在异乡为异客,每逢佳节倍思亲。

    遥知兄弟登高处,遍插茱萸少一人。

    何尝不是白话,却比雕琢的还要好。不然,就要造意深远,措词香艳,字字
    是露光花气,方能醒眼,如王昌龄《春宫曲》、《闺怨》是人人说好的。其余如
    温飞卿之:冰□银床梦不成,碧天如水夜云轻。

    雁声远过潇湘去,十二楼中月自明。

    顾况的:

    玉楼天半起笙歌,风送宫嫔笑语和。

    月殿影开闻夜漏,水晶帘卷近秋河。

    字字如花瓣露珠一样,你说可爱不可爱?「蓉华道:」被你批了出来,真觉
    得醒眼些。你看那些诗,首首是好的,也有可议处没有呢?「琼华道:」那我不
    敢。我是什么人,敢议唐贤,不要教人笑我骂我么?「蓉华道:」这是我们的私
    见,有谁知道?「琼华道:」若说可议处也有呢,我就要议那诗祖宗那一首,少
    陵《梦太白》诗云:死别已吞声,生别常恻恻。

    江南瘴疠地,逐客无消息。

    故人入我梦,明我长相忆。

    恐非平生魂,路远不可测。

    此写得绝妙,并恐梦的不是真太白。以下接那‘魂来枫林青,魂去关塞黑’
    这两句,梦的是死太白,不像是活太白了。

    何不删了这两句,直接:君今在罗网,何以有羽翼。

    落月满屋梁,犹疑照颜色。

    如此径祝那‘水深波浪阔,无使蛟龙得’也不要,倒觉含蓄不荆「蓉华、佩
    秋都笑道:」真的,删了倒好。那个枫林青、关塞黑,真有些鬼气。这是你的卓
    见。还有什么可议的么?「琼华道:」还有僧皎然《访陆鸿渐》那一首,古不像
    古,律不像律,不知选家何意。其诗云:移家虽带郭,野径入桑麻。

    近种篱边菊,秋来未着花。

    扣门无犬吠,欲去问酒家。

    报道山中去,归来每日斜。

    毫无意味。若讲律,现重了来去两字,真已失律之至。此种诗,似是而非,
    断不可以学。至于五绝小诗,另有别意,可入乐府。然尤难及者,如金昌绪之:
    打起黄莺儿,莫教枝上啼。

    啼时惊妾梦,不得到辽西。

    白香山之:

    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。

    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?

    此皆信手拈来,都成妙谛。「佩秋道:」姑娘论诗,深得三昧,若去考博学
    宏词,怕不是状元?又是当初的黄崇嘏了。「

    琼华笑道:「单靠几句诗中用么?」佩秋道:「二姑娘从前那些诗,我见你
    还要叫你哥哥改。不是我说,你哥倒未必做得出来。若做得出来,不至三场就被
    贴了。」蓉华笑道:「这句话给哥哥听见,他是要不依你的。」佩秋笑道:「我
    是没有学过做诗,但我前日听他们说杜少陵的《北征》、韩昌黎的《南山》,我
    将他翻出来看时,用的都是险韵。二位姑娘,我倒考你一考罢,你们说《北征》
    多少韵?」蓉华笑道:「这倒被你考倒了,你是数了来难人的,我却没有数过,
    而且我也记不全。」

    琼华道:「《北征》好像七十韵。」佩秋道:「你记得他有几个重韵在里头?」

    琼华道:「若说重韵,也只有一个日字,第三韵‘朝野少暇日’,与二十七
    韵‘呕泄卧数日’,这是的的确确是重的。」佩秋笑道:「还有‘往者散何卒’
    与‘几日休练卒’,与后‘佳气上金阙’,下又是‘洒扫数不阙’,虽是一字两
    用,也要算重的。」琼华道:「这不好算重,一个是阙门的阙,一个是阙略的阙,
    不过音同罢了,如何算得重韵?

    至于卒字韵更不是重。‘至尊尚蒙尘,几日休练卒’之‘卒’,乃是兵卒。

    ‘潼关百万师,往者散何卒’,此‘卒’字,读促音,乃散何卒然之速也,
    韵本两收。「蓉华道:」妹妹实在好记性。我只记得几句,最佳的是‘瘦妻面复
    光,痴女发自栉’,还‘不闻夏殷衰,中自诛褒妲’,归美明皇,其意正大,不
    高于刘禹锡之‘官军诛佞幸,天子舍妖姬’,白乐天之‘六师不发无奈何,宛转
    蛾眉马前死’么?至于《南山》诗,我虽看过,但一句也不记得,佶屈聱牙的,
    如何念得?且字又难认,嫂嫂你倒记得清么?「佩秋道:」我原是查了来,故意
    考你们的。

    若要念熟他,如何念得熟呢?且有一百韵之多,而字又难认。「

    琼华道:「你数错了。《南山》诗一百零二韵,内中一个重韵也没有,真与
    《子虚》、《上林》一样,非大力量不能。」

    佩秋道:「你说没有重韵,我说也有一韵,‘尝升棠丘望,戢戢见相??。

    ‘又云:「或散若瓦解,或赴若辐??。’不是两个??字?」琼华笑道:
    「你又论错了。‘或赴若辐??’的??字,虽刻的是三点水,其意是辐??之
    辏,是车字旁。我要请问嫂嫂,鸟兽的兽字去了犬旁,是读什么字?」佩秋笑道
    :「

    有这个字,相还是兽字。「琼华笑道:」不是,是畜字,音嗅字。你不记得
    ‘因缘窥其湫,凝湛?s阴兽。’注:兽,畜产也。大约也是蛟龙所生的子,如
    虫的子为虾一样的光景。「蓉华道:」可惜你不能去考,你若去考时,倒是必取
    的。

    这些诗都能这么烂熟,真是亏你。「琼华笑道:」我却倒是因出了这两个题
    目,新近才看熟的。「蓉华道:」你拿那《南山》诗来给我瞧瞧。「琼华找了出
    来,蓉华看了两句,数了一数,问琼华道:」第七韵是什么字?「琼华笑道:」
    那里有这种问法?就算熟极的,也不能记得第几韵是什么字。等我数下去。「即
    一韵一韵的念出来,笑道:」是瘦字。「佩秋道:」这实在难为他了,背得这么
    熟,想姑娘和韵是必定和得出来的。「琼华道:」这一百二韵,字虽难些,倒容
    易用。

    那《北征》诗,方才姐姐说的‘不闻夏殷衰,中自诛褒妲。’这个‘妲’字
    就难用得很,不知他们考上的是怎样用。姐夫、哥哥的也是用妲姬的妲字,大概
    除了这个,也无二用了。「佩秋笑道:」只要问二姑爷,就知用法了。「琼华脸
    上一红,不言语。佩秋道:」将来二姑爷过门第一天,就教二姑爷要背清了诗韵
    进房,不然关了房门,教他跪在门外,别要理他,好叫他知道咱们女人中也有个
    博学的呢。「

    蓉华笑起来。琼华更觉含羞,停了一停,说道:「想是我哥哥跪过的。」佩
    秋笑道:「可惜我不配,若配时,你哥哥自然也要跪了。」蓉华道:「日子快了,
    我们姐妹也不能常在一处了。妹妹是个有福气的,不比我们。」又说道:「看看
    你外甥再来。」便出去了,佩秋也同了出去。琼华暗想道:「姐姐一肚子的牢骚,
    这也难怪他。但姐夫这样才学,终要高发的,不过迟早些罢了。」又想:「自己
    的郎君才得十九岁,已能如此,真是难得。但听得从前有个什么琴言,害他病过
    几场,如今不知这琴言又怎样了。」却说王文辉定了九月十九日吉期,颜夫人写
    了家信,说子玉已中宏词,又即完姻,一切交与仲清办理。

    仲清打起精神,幸他本来旷达,也不将这些得失放在心里,便照常一样。过
    了几日,吉期已到,两边各请喜酒,还有那些名旦夹在里头,送戏送席的,闹了
    好几天。洞房花烛之夜,子玉一见,颇觉心花开放。说也奇怪,倒不是做书人说
    谎,也是前定姻缘,皇天可怜子玉这一片苦心,因琴言是个男子,虽与子玉有些
    情分,究竟不能配偶,故将此模样,又生个琼华小姐出来,与琴言上妆时一样,
    岂不是个奇事?此事颜夫人久知,当日见了琴言即说像他媳妇。这么看起来,就
    是两家的像貌也是五百年前就定下的了。一见之后,又未免有些感触起来,忽又
    暗暗的解释,遂成就了良缘爱果,自然也不像那梦中措大的光景。若像那梦中光
    景,岂不要将个琼华小姐气死了么?明日也请了袁绮香、苏浣香、浣兰、吴紫烟、
    王蓉华、孙佩秋来陪新人,群仙高会,又叙了一日。华夫人因是父亲得意门生,
    又是年伯母来请他,所以欣然而来。至排场热闹,与田家一样,不能细述。以后
    子玉闺房之乐,真是乐不可言。一个仕女班头,一个才人魁首,或早起看花,或
    迟眠玩月,或分题拈韵,或论古辨疑,成了个闺房良友,自然想念琴言之心也减
    了几分。

    一日,子玉在房中与琼华谈心,值馆中有事请他,即便穿衣出门。不意将个
    小锦囊落在地下。琼华拾起解开时,见折着两张字:一张认得是子玉笔迹,一首
    《金缕曲》,反复吟哦,甚觉悲楚,知是送别词。再看那一张,也是《金缕曲》,
    想是那人和的。又看了信笺写着琴言的名字,不觉心中甚喜,想道:「我几次问
    他那琴言,他总不肯告诉我实话,倒取笑我,说我与他生得一样,如今教我拿着
    了凭据,看他回来怎样抵赖。

    原来他们有这样深情,彼此魂梦相唤,又说肠已断了几回,这个情倒是人间
    少有的。「又想:」我在家时,常听得哥哥与姐夫议论这个琴言,说他这段情来
    得很奇,令人想不出来的。今看了这两首词,果然非有情有恨人说不出来。「便
    将那词稿收起,将那锦囊挂在一边。

    少顷,子玉回来,一时倒想不起锦囊,忽见挂在那边,便吃了一惊。琼华故
    作不见,只见子玉欲取不取,如有所思,颇为可笑。子玉忍不住把锦囊取了下来,
    捏了一捏,空空的,心甚着忙,知道琼华取了去了。别样倒还可以辩,惟有那信
    上有琴言的名字,如何辩得来?欲要问时,又不好径问,只时时偷望琼华一眼。

    琼华忍不住笑了一笑,子玉借此进言,便问:「为何好笑?」琼华道:「我
    笑么,我其实也不要笑,偏无故的笑起来。」子玉也笑道:「那里有既不愿笑,
    而偏要笑的,正是:人世难逢开口笑。」琼华又笑道:「人生有几断肠时?」

    子玉听了这句,已打到心坎里来,便不敢再问,心上想:「走开了就算了,
    省得讲这一番糊涂帐。」琼华已瞧出他要走,若走了,这话就说不成,便要将话
    兜住他,对子玉道:「我今日见了两首好词,我念给你听。」便念将出来。子玉
    笑道:「你不必论什么,单论这两首词好不好?」琼华道:「好。若不好,我还
    念熟他?但我不甚懂得词中之意,你讲给我听。」子玉笑道:「但凡诗词的意也
    不能讲的,一时要凑成那一句,随便什么都会拉上来。只可说以指喻指之非指,
    以马喻马之非马。若要认真讲起来,那《离骚》美人、香草之言,也去凿凿的指
    明他吗?」琼华笑道:「寓言是寓言,实话是实话,我也会讲。」

    子玉听了想走,琼华拉他坐了,便念那词道:「‘何事云轻散。问今番、果
    然真到,海枯石烂’,第一句就讲得这样沉痛,若教我要接一句,就接不下了。

    好在一句推开,说:「离别寻常随处有,偏我魂消无算。‘人说’黯然而魂
    消者,惟别而已矣‘,你便说魂消还不算,也不晓得消了多少了。’又过了、几
    回肠断‘,这肠也断了几回。」说到此,想了一想,又道:「’只道今生常厮守,
    盼银塘、不隔秋河汉,谁又想,境更换。‘又是一开一合,这上半阙已转了三层,
    这片情谁人道得出来?若算常常厮守,毫无间隔,成了一家眷属不好吗,偏偏的
    又要分离起来。」又念道:「’明朝送别长亭畔。忍牵衣、道声珍重,此心更乱
    ‘。

    我读到此,也觉心酸,况身亲其际,不知要怎样呢。以后就去得远了,望又
    望他不见,也不知他到底在什么地方,所以说‘门外天涯何处是,但见江湖浩漫。
    ’然江湖虽只浩漫,要说我的愁肠,只怕一半还浣不尽呢,所以说‘也难浣、愁
    肠一半’。底下真是奇想,难道身虽离开了,不许我们魂梦相会么?但隔得老远,
    魂梦也未必能来,或者心动神知,且呼他的名字,或者倒呼唤得来。于是非但我
    这边呼他,他那里也呼唤我,两边凑合,竟能凑着也未可知。所以又说:「若虑
    魂梦飞不到,试宵宵、彼此将名唤。墨和泪,请君玩。‘这句也不消解,不过和
    墨和泪,请你看就是了。是这么解的不是?」子玉笑道:「解得一点不错。」琼
    华道:「我且问你,这人与你常相厮守,你却怎样位置他?」子玉道:「不过侍
    书捧研。」琼华道「侍书捧研,何用魂梦相唤?」子玉着了一分急,说道:「我
    说你是我的知己了,自然是洞见肺腑。谁道你也不能知我,何况他人?」琼华笑
    道:「我讲得这么透澈,怎说还不能知你呢?」子玉道:「别人讲些糊涂话,也
    由他,你是不应该讲的。现在相貌还有些……」便住了口,琼华道:「口恶,那
    你就应该……」住了口,不说下去。子玉看了琼华,琼华也看了子玉。子玉只得
    陪笑道:「这事也不用讲他,横竖久后自知,也不须分辩的。我今日见着度香,
    说他夫人要请你去赏菊花,还请庸庵与剑潭的夫人,并众相好的夫人。你去不去
    呢?」琼华道:「我不去罢。」子玉道:「为什么不愿去?」琼华道:「一来我
    也才过来,还没有满月。二来也要等太太吩咐,如太太去,我就跟了去。」子玉
    道:「他们不请太太,单请你们一辈人。度香并说他夫人讲的,日子还没有定,
    要一家一家去问明了,都高兴来,要全到,不准少一个,还要没有大风的日子。

    若有一个不高兴,再改期,所以预先要问定了。「琼华道:」且看我们姐姐、
    嫂嫂怎样,他们若都去,我也去,如有不去的,我也就不去了。「子玉恐他再问
    琴言的事,尽找些闲话与他谈。琼华明知子玉心事,也不忍再问,教他难为情了。

    话说琴仙出京之后,一路相思,涕零不已。十八站旱路到了王家营,渡了黄
    河,在清江浦南河赁店住了。写了江船,做了旗子,制了衔牌,耽搁了三日。道
    翁于漕河两院都是相好,一概不惊动了,没有往拜。道翁有个长随叫刘喜,为人
    老实忠厚,四十多岁,跟随了五六年,跟过江宁侯石翁太史,善于烹调,如今叫
    他伺侯琴仙。这刘喜正是个老婆子一样,饥则问食,寒则问衣,琴仙甚得其力。

    开船之后,三天到了扬州。道翁怕那些商人缠扰,要来求诗求画,请吃酒,
    请听曲,便不上岸。

    但要等过关,只得在关口等候。

    是日一早想着平山堂,要带琴仙去逛逛,便在船上吃早饭,叫刘喜去雇了一
    个小船,从小南门沿河绕西门而去。此日幸喜凉爽,天阴阴的没有太阳。琴仙看
    那一湾绿水,萍叶参差,两岸习习清风,吹得罗衫滉漾,甚是有趣。行了数里,
    见一个花园,围墙半倒,楼屋全欹,古木鸦啼,繁阴蝉噪,正是:朱楼青琐声歌
    地,蔓草荒榛瓦砾常道翁道:「这是小虹园。我当日在此与诸名士虹桥修禊,眼
    见琳宫梵宇,瑶草琪花,此刻成了这个模样,令人可感。前面还有个大虹园,也
    差不多,略还好些。」琴仙道:「若论这个园,当年只怕也与怡园仿佛。」道翁
    道:「那本来不及怡园,若能两园相并,再连到平山堂,就比得上怡园了。」过
    了一会,又见满地的灵石,尚有堆得好好的几座,其余坍的坍,倒的倒,滚满一
    地。又见几处楼阁,有倒了一角的,有只剩几根柱子竖着的,看了好不凄凉。过
    了一座石桥,上面题着虹桥两字。那边岸上,又有个花园,虽然略好些,尚未倒
    败,但那些洞房曲槛,当年涂泽的想必是些青绿朱丹,如今都成了一样颜色,是
    个白惨惨的死灰色。园中高处,也望得见楼上的窗子,十二扇的只有七八扇,还
    有脱了半边,斜挂在上面。惟有树木茂盛,密层层的望不见天,那些鸣蝉嘶得聒
    耳可厌,倒过了好一会才过完。便又过了一座石桥,三面皆通,署名为莲花桥,
    甚是完整。河面略宽了些,两岸绿柳阴中露出几处红墙梵刹来,俨然图画。又见
    有几处酒帘飘漾,曲径通幽。琴仙游览不荆忽见前面有两个游船来,琴仙举眼望
    时,只见有两个人光了脊梁,都是皤皤大腹。那一个船坐着两个妇人,浓妆艳饰,
    粉黛霪霪。琴仙忽见他义父低着头看水,把扇子遮了脸,不知何意。琴仙又见那
    两个妇人都眼澄澄望着他,一个还对他笑盈盈的。两船紧挨他的船身过去,两个
    妇人越看得认真,倒像要与他说话一般。琴仙不好意思,低了头望着别处。船过
    去时,琴仙身上忽然打来一样东西,吃了一惊,掉在船板上,看时是一方白绢,
    包着些果子。道翁一笑,拾起来解开,是些枇杷、杨梅、菱、藕、桃、梨之类。

    琴仙还不知从何处打来,问道翁这包从那里掉下来的,道翁道:「是那船上
    抛过来与你的,这倒成了安仁掷果了。」琴仙方明白是两个妇人送给他的,脸便
    红起来。道翁道:「这也不必管他,他既送来,也是他的好意,扰了他便了。」
    自己倒先吃了一个枇杷,琴仙终不肯吃。道翁道:「方才这两人,是盐商家的伙
    计,认得我,我怕他们见了回去讲,又要来缠扰。幸他们没有见着。」船到了一
    处,道翁同了琴仙上去逛了。琴仙见是个庙,进了山门,有个小小的园,也有阑
    干亭子,中间三间厅屋,写着平湖草堂。逛了一逛,也没有甚意思,便又下了船。

    到了平山堂,景致就好了。山脚上就是青松夹道,清风谡谡,凉浸衣衿。一
    磴一磴的走到山门,进去瞻谒,宝殿巍峨,曲廊缭绕,一层高似一层。四处灵石
    层叠,花木繁重,瑶房珠户,不计其数。不过也是旧旧的了,还不见得很荒凉。

    过了御书楼,才穿到平山堂上来,见了欧文忠公的亲笔。见有个和尚出来,
    见了道翁,忙笑嘻嘻的上前施礼,问道:「屈老爷儿几时到的?僧人眼也望穿了。」

    道翁一看见那和尚,有五十来岁,白白净净,高颧骨,颐下有三寸长的黑须,
    记得是个知客,忘了他的名氏,便也拱一拱手,道:「才到。现等过关,今日晚
    上就要开船。」那和尚道:「那里有这样要紧,自然盘桓几天。」

    便骨碌碌两眼在琴仙面上转了几转,看琴仙穿着件白罗衫子,脚下一双小皂
    靴,便知道是他的少爷。便也两手和南,琴仙也还了一揖。和尚连忙让坐,问了
    道翁去向,即叫人拿出茶来,笑嘻嘻的对着琴仙道:「少爷是头一回来,不晓得
    我们这里有个第二泉,请尝尝这个第二泉。」又吩咐人,快将泉水泡那龙井茶来
    :「明日你们到镇江,就尝第一泉,也不能胜似这个。」

    道翁道:「那第一泉也实在费力,往往取了出来,也不见行得甚好。」和尚
    道:「你要把索子量准了尺寸,潮长时二丈四尺五寸,潮落时一丈六尺就够了。

    放到了数,才把桶盖扯起。

    若没有到泉出的地方,扯开了盖子,江水灌满了,泉不得进去。

    所以往往取出来不见好,就是没有量准尺寸。「道翁道:」是了,我只晓得
    金山脚下为第一泉,却不晓得潮长潮落时的尺寸,故取出来仍是江水,倒辜负了
    这个第一泉了。「和尚道:」容易,明日我们摆过江去取来,吊桶是现成的。

    「道翁道:」也罢了,这第二泉尝了也不输似第一泉。「那和尚道:」屈老
    爷,我们想杀你了。你去年说,三月内就转来的。四月里包七太爷、鱼三老爷在
    这里赏芍药,看罂粟,说起你来。说三月十五,盐台大人的寿旦,盐务里干礼之
    外,还要做架屏。一时扬州城里,竟选不出一个作家来。其实,翰林进士不少在
    这里,他们说做得不好,只得到江宁去找侯石翁老爷,送了十二色礼、六百银子,
    又请王大老爷王蒙山写了,又是三百两。他们说,那时你老人家若来了,只消一
    桌酒,又快又好,连写带做不消两天工夫,岂不省事。等你不来,教他们东找人
    西请人,好不为难。「

    道翁笑道:「这些商家就多花几个钱,也不要紧。」和尚对琴仙道:「少爷,
    那边还有个花园,请去逛逛罢。」琴仙也想逛园,不敢说,看着道翁。道翁道:
    「也好,索性逛一逛。」

    和尚叫人开了门,引进了园。可惜是夏天,虽然今日没有太阳,也是热烘烘
    的,有那树木丛杂,翳障了不透风。各处逛了一逛,和尚又指那口井,说就是第
    二泉。平山堂是江南胜地,凡各处过客到此,无不游览。那和尚眼中,男男女女
    也见过几千万了,却没有见过琴仙这样美貌,倒也不是邪心,不过那一双滑油油
    的眼睛,又生在个光头之上,分外觉得不好些。只管参前错后,挨来挤去,殷殷
    勤勤,借着指点景致,若遇见石径难走地方,他便搀一把,扶一扶,琴仙的纤手
    倒被他握了好几回。琴仙心上好不恨他,脸上已有了怒容,便对着道翁道:「回
    去罢,恐天要下雨。」和尚道:「不妨,就下雨难回,敝山房屋颇多,尽可下榻。」

    道翁也恐下雨,且闻隐隐的起雷,便也要回去了。

    那和尚尚要挽留,道翁决意要走。琴仙见那开园门的几个人,问他刘喜要钱,
    刘喜给了一百大钱,尚还嫌少。和尚喝退了,直送出山门。道翁与琴仙下了船,
    仍坐船而回。只见往来游船甚多,一去一来,也有大半天。回来船已过关,等道
    翁、琴仙上了大船,即打了三回锣,抽了跳,开起船,趁着微风,到了瓜州,又
    要过关。这瓜州地方没有什么逛处,道翁也无相好,明日又耽搁了半天,过了关,
    一日半到了江宁,在龙江关泊下。

    道翁忆着侯石翁,要在此与他盘桓几日。一早带了琴仙并刘喜,雇了个凉篷
    子,由护城河摇到了旱西门,进城雇了肩舆,到凤凰山来访侯石翁。这个侯石翁,
    是个陆地神仙,今年已七十四岁。二十岁点了翰林,到如今已成了二十三科的老
    前辈,朝内已没有他的同年。此人从三十余岁就致仕而归,遨游天下三十余年。

    在凤凰山造了个花园,极为精雅。生平无书不读,喜作诗文,有千秋传世之
    之想,当时推为天下第一才子。但此翁年虽七十以外,而性尚风流,多情好色,
    粉白黛绿,姬妾满堂。执经问字者,非但青年俊士,兼多红粉佳人。石翁游戏诙
    谐,无不备至。其平生著作,当以古文为最,而世人反重其诗名,凡得其一语褒
    奖,无不以为荣于华衮。盖此翁论诗专主性灵,虽妇人孺子,偶有一二佳句,便
    极力揄扬,故时人皆称之为诗佛,亦广大法门之意。而好谈格调者,亦以此轻之。

    道翁与琴仙到了园,叫刘喜先将名帖送进。琴仙见这个园四面尽编槿竹为篱,
    种些杂树。望着里头,疏疏落落,有几处亭台院宇,甚是清旷,却无围墙。不一
    会,刘喜同了一人出来,说请就将肩舆抬进。琴仙在轿窗里看时,高高下下,弯
    弯曲曲,有长松夹道,有修竹成林,有飞瀑如帘,有清泉作带,有三两处楼台接
    连,有十几抱树木交格,鹤羽皑皑于栏中,鹿鸣呦呦于栅内。到了一处,下了轿,
    走上前去。只见松石边,迎出一位老翁来,飘飘然有凌云之气,不衫不履的,上
    前一把拉了道翁的手,把琴仙看了一看,也一把拉了他的手,拉进了三间书屋。

    道翁与他叙礼,命琴仙拜见。石翁问道:「这位郎君,与你是何瓜葛?」道
    翁道:「此是小儿。」石翁呵呵大笑,道:「俭腹人要充饱学,寒乞儿要装富翁,
    再醮妇还想学新嫁娘。

    你是个秃尾猢狲,怎么忽然有个小儿?难道这位玉郎是你口里吐出来的?

    「道翁笑道:」胡说,这原是我过继的螟蛉。「石翁又笑道:」原来是螟蛉。

    「便拉住琴仙,两目注定,说道:」请起,请起。好个玉郎!何物老妪,得
    此宁馨儿。难得,难得。「两人叙了叙契阔,就高谈起来。琴仙在旁,听那侯石
    翁声如洪钟,明炯炯两只三角眼睛,疏疏两撇白髭须,纵横舌辩,口似悬河。听
    得他将些疑难的经典来问道翁,说经书上什么什么怎样解,史书上什么什么怎样
    解,子书上什么什么怎样解,《汉书》上什么什么怎样解。却见道翁一一的回答
    出来,石翁不住点头。后来见道翁也问了他几种书,石翁也答得明明白白。

    两人又对驳了一会,各自抚掌大笑。石翁即吩咐家人备出饭来,石翁是不饮
    酒的,拿出来陪道翁。琴仙不肯喝酒,道翁善饮,便一人自酌。石翁道:「我劝
    你也不必做官了,虽然得了别驾,究也难展骥足。你的相知也尽多,难道舍了这
    六品前程,竟没有饭吃么?」道翁叹道:「我并非老马恋栈,但也有个难处。